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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那年她九岁,他十四。

    飞絮里,她簪着花,一蹦一跳地跟在萧以靖身畔回宫。

    经过暗香亭边的梅林,萧以靖告诉她,那梅子是可以吃的。

    经了一春,梅花早谢了,满树累累的梅子。

    她听见顿觉新奇,忙摘了一枚塞嘴里时,酸得眉毛眼睛皱到了一起,龇牙咧嘴半天,差点没哭出来,扭着萧以靖胳膊不依。

    萧以靖忙爬到树上,在向阳的高处摘了一枚黄黄的,尝了一口丢给她,笑道:"木槿,这个酸酸甜甜的,味道甚好。"

    木槿忙接过,塞到嘴里时,却还是酸得眉头直皱,却又觉有股子甘甜慢慢从那酸涩中泛上来。

    她道:"五哥,我爱吃,多采些!"

    萧以靖闻言,果然挑着那熟梅子,兜了一小衣兜下来,却要逗她,下树后偏不给她,引得她跟在他后边追逐。

    经过井台边时,他怕木槿走得不稳会摔着,不由缓下脚步,却被木槿将衣兜一扯,一兜的青梅噔噔噔地四处散落。

    木槿便顾不得追他,急急弯腰捡拾梅子,红红的圆脸儿挂下细细的汗珠,大眼睛扑闪扑闪,满盈着春水的莹亮剔透。

    萧以靖倚栏而立,脱口便念道:"郎骑竹马来,绕床弄青梅。同居长干里,两小无嫌猜..."

    木槿很少学诗词,并未听过,闻得五哥念诵,便问道:"这诗句什么意思?说梅子的吗?"

    萧以靖的眸子比一般人黑,如夜空般黑得不见底,只是看向她时,分明总洋溢着星子般璀璨而温柔的光。

    他笑着答她:"意思是...哥哥你跨着一支竹竿当马儿骑,我们绕着井栏抢夺着青梅。我们从小一起住在长干里,彼此信任从无猜疑...""

    木槿便嘻嘻地笑,"这诗应该是我念诵的!五哥你教我!"

    于是,捡拾完青梅,这一路上,木槿便跟着萧以靖念诵道:"妾发初覆额,折花门前剧。郎骑竹马来,绕床弄青梅。同居长干里,两小无嫌猜..."

    木槿没有注意到萧以靖凝视她时渐次幽深下去的眼神。

    她后来还很开心地找来支竹竿当马骑,却觉得远不如跟着五哥骑那真正的高头大马痛快,于是就拿那竹竿去敲梅林里的青梅去了。

    萧以靖只教了她这三句,她从不晓得她所学的居然是首不完整的诗。

    直到那一天,她在秋千上听到那女伶唱,才晓得原来那三句只是个开端。

    她听到那女伶继续唱道:"十四为君妇,羞颜未尝开。低头向暗壁,千唤不一回。十五始展眉,愿同尘与灰。常存抱柱信,岂上望夫台。十六君远行,瞿塘滟堆。五月不可触,猿声天上哀。门前迟行迹,一一生绿苔..."

    挺长的一首诗,她已经没有耐心听下去了。

    那时,她已经十四,正是萧以靖教她《长干行》前三句时的年龄。

    她听得懂词意。

    青梅竹马的那一对,十四岁结作了夫妻,成亲时,小妻子羞得不敢抬头,连夫婿的呼唤都不敢回头相应;十五岁时渐解情意,与夫婿海誓山盟,愿同生死;十六岁时夫婿远行,小妻子不胜思念,伤心痛绝...

    与他们相干的,的确只有前三句而已。

    青梅竹马,两小无猜,然后她千里远嫁,他娶妻生子,从此参商不相见。

    她始终蒙昧,而五哥始终清醒。

    她和他的身份都太特殊。

    他有他背后的梁王府,有他未来要承担的一国之重;而她有她母后的期望,有关系到两国交谊的联姻。

    从第四句起的所有都该与他们无干,连想一想都是罪过。

    于是,萧以靖对她从未有任何逾越之举。

    可确定她婚期后,他会连连因疏忽犯错;他还推掉了送妹出嫁的差事,拒绝眼看她嫁予他人;他更在她出嫁前夕带她纵马飞奔出城,在他的私苑里,最后一次看杏落如雪。

    她终于模糊地看清自己愿望,抱着他哭泣,说不想嫁。

    而他只是静静地拥她,一个字没说,一句话没承诺。

    就那样拥着,仿佛站成了一个雕塑,永远环护她的雕塑。

    但她终究还是晓得,他再也无法如之前的十年那样细心地环护着她。

    再怎样待她如珠似宝,爱逾性命,都不可能阻止她的离去,他的失去。

    世间太多的事,命中注定永远无法得偿所愿。如果无力改变,只能尝试去接受,去适应。

    他们不是天,不是神,只是凡人。

    处于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棋盘之上,如果不想坏了大局,毁了所有人的天下,便不得不拿别人当作棋子,自己也在做着棋子,将天下那局棋,继续对奕下去。

    很多时候,于人于己,量力而行都是比全力以赴更合适、更明智的做法。

    于是,她哭完后,依然启程去了吴国;而他没送她,默默将自己在房中关了一天一夜,第二日照旧入宫去看望生病的父皇,然后去前殿处置政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