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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李言初次见到李茂贞,是在她十一岁时的受封大礼上。

    景福二年,李茂贞凭军功由陇西郡王再升岐王,成为名副其实的岐国之主。策马过朱雀长街,一身岐王君服衬得他身姿愈加挺拔,面容清俊若岭上霜雪,眉心两撇朱红更像极了往生路上绚烂鲜红的曼珠沙华。

    马蹄哒哒,轻踏在长安一众妙龄女郎的心尖上不止,还要在梦中逗留不知多少时日。

    活生生戏文里,逐月而来的妖精。

    哪像现在——衣衫破损,一身疮痍,好不落魄。

    处理完肩上外伤,床上躺着的那人依旧双目紧闭,并无半分转醒的迹象。李言将人从头到脚略略扫了一遍,拍拍手转身出门打了一盆清水回来,将他的脸仔细擦拭干净。

    面上只有两处小口,想来应是山间赶路时,被刺葫芦根茎的倒钩刮蹭所致。还好没有什么大的伤处,一张无数女子的梦中情脸又堪堪躲过一劫。繁琐事毕,李言坐在床边的小竹凳上,撑着下巴,对着那张脸,自顾自说道:“要不是那纹身实在丑得难以入眼,你纵是面如谪仙,我也懒得费力救你。”

    日近西山,李茂贞甫一醒转,右手便习惯性曲向腰间,圆的,有毛,摸起来还有些松软——不对,他的刀呢!

    只一瞬,骇浪翻腾便生生止在心底,不上眉间。

    仔细端详了房中布置后,才撑着床沿坐起,动作有些大,将趴在他床边的女子惊醒了。

    他靠着床头坐好,看着那女子揉着脖子站起,背对着他伸懒腰,打哈欠行云流水一气呵成,末了施施然转过身,对他说:“你醒了。”

    他“嗯”了一声算是回应,声音不大,相对于同时刻门外男子的喊声,更是轻如烟雾。

    “院门没闩,你自己进来吧。”面前的女子高声回应门外的呼唤,视线却未从他脸上挪开分毫。

    少年看了一眼手里的花苗,只想着她看到时会有多喜悦,谁料刚推开房门,就看见李言站在堂中,木着脸盯着床上衣衫不整的陌生男子,眉眼间的笑意顿时散去,再看向李言,语气变得生硬,“阿蛮,唔你滴嘞?(小妹,他是谁?)”

    李言转过身,笑答:"不知道,赶集回来,水边捡的。"

    “你怎么老是乱捡东西?”少年说回汉话,语气也软了几分。

    “生的那么俊,夜里喂豺狼可惜了。”李言答得轻快,依旧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,“阿大过来有事?”

    “你要的白色月季花,还有阿妈叫你今天去家里吃晚饭,阿爷好久没见你了。”李言接过花苗,轻放在身旁的桌子上,“多谢,你先回去告诉小舅妈,我一会儿就来。”

    少年不动,李言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床上澹然不语的男人,片刻后又转回来,似有所悟,“也行,那你就去院子里先帮我把这花种了,等我一会儿。”

    少年拿起桌上的花苗,却不忘回头叮嘱李言,“有事马上喊我。”

    李言忍俊不禁,边将他推到门口边用自己半生不熟的苗语答道,“年额,夯嘚合歪木丢本!(知道啦,快点帮我去种花!)”

    少年走后,李言看向床上的男人,也不多话,只问他,“能动?”

    男人沉默颔首,算是作答。

    李言也懒得废话,交代了几句,告诉他他的行李衣裳放在哪里后,便出去了。

    李茂贞掀被起身,拿起桌上衣衫,在心底暗暗思索,最后的两个随从十之八九已经葬身蛇洞了。方才那对男女,男的一身苗民装束,听他说话的腔调,此地应是西南某处苗寨。可那女子身着衫裙,反似汉人,想来此处离他要找的那个地方还稍有些路途,他如今身上有伤,也只得先在此地修养,再图来日。

    至于门外二人,且以不变应万变。

    他拉开门,那名叫“阿大”的少年正在给刚种下的花苗浇水,而救他的“阿蛮”,则换了一身蓝紫色苗裙,坐在庭中将如瀑青丝盘在脑后挽成一个圆髻,几缕碎发垂在后颈,松松软软的,他右手掌心莫名生热。

    那女子戴好了发冠,似是早有预知一般,偏过头来朝他一笑,发冠上那一排银片小流苏也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叮铃叮铃的清脆响声。

    此女有殊色。

    岐王垂下眼睫,片刻便断了案。

    “你既好了,那便走吧。”李言不知他心底官司,说完兀自起身,到井边的木桶里舀了盆水,端到花圃边上,“阿大,出来洗手,去吃饭啦。”

    李茂贞顿住,她语气平淡,语调也无起伏,他不知她是要他走,还是随她走?

    他还没有纠结出一个结果,李言已适时给出了答案,她快步到阶前,问道:“可是伤处疼?走得了吗?可要人搀扶?”

    李茂贞这次倒很是识相,虽不开口,却也飞快对她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李言笑着正要上前,却被洗好手的少年截了胡,“阿蛮,他生的高大,你哪扶得动,我来。”

    “也行。”她正好省了这气力。

    李茂贞言语不便,只能任由他二人做主。

    瀑布自高处落下,成就了竹屋前的一潭深碧。李茂贞原本以为此处已是山底,没想刚走一小段,那流水往前,又成一处飞泉,向下砸去。

    三人费了些许辰光才到谷底,抬眼望去,一座座吊脚楼环山而立,而他近旁的杂草从中有一块石碑,爬满了青苔,掩盖了大部分字迹。

    对面走来两三人众,正跟他身旁二人打招呼,方言十里不同音,他们说的苗语不似他以往听到的,那三人突然微笑着看向他,他颔首示意,他们却大声笑了出来,他身旁的“阿蛮”也随着笑,只扶着他的“阿大”恶狠狠瞪了他一眼,“你点头做什么!”

    话音刚落,便急急上前同那几人分辩,像是在极力解释些什么。

    他乘着众人不注意,往石碑上瞥了一眼,苗文他识得不多,但那露出的三个大字他毕生不忘——“十二峒”。

    耳边雷鸣声轰然而起,果然是“踏破铁鞋无觅处”。

    他正感慨,一张美人面闯入眼帘,他回身看,方才那几人已然走远,她仰头问他,语气轻柔,“可是伤口疼?”

    他摇头,扯着嘴角,敷衍笑了一下,她也跟着笑,却是眉眼弯弯,恰到好处。

    往寨子深处再行半刻,便到了此行终点。一方土墙隔离两个世界,墙外是石板小径,墙里却是庭院深深。四五只家禽闲庭信步,院墙上爬了几处瓜果木藤,杂乱无章,却添了些绿意,其中还有一些忍冬,算是唯一的缀景了。

    不过,也应是养来入药用的。

    他们站了一会儿,便有几个小孩出来围着他身旁的“阿蛮”转,听来像是在喊“姨姨”,未几又走出来一位女子,也是一身蓝紫苗装,只是裙子换成了长裤,惊喜地朝他们走来,“阿蛮,三年不见,阿蛮又变好看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