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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大概盛极而衰,得失荣枯本就是常事。

    漱鸢从前就明白了这个道理,可是与上辈子不同的是,她亲眼见到了父亲自鼎盛尊容转而缠绵病榻的模样,心里感到的不仅仅是那份因为亲情带来的伤感。

    她的问题教皇帝沉默了很久。外头的雨滴打在玉阶上,冷冷生寒,更显得殿内几盏幽幽烛火,在风中摇摆不定。

    公主想知道当年的真相,更想知道那些流言蜚语的源头究竟是怎么回事。可对于皇帝来说,这无非是将心底埋葬依旧的伤口重新掀开来瞧。

    大殿幽深,公主坐在榻前俯身守着皇帝,一言不发地等着他说些什么。

    只听在一片寂静空落中,一声叹气,“或许,朕走到如今,也是一种天道轮回。朕,不是个好君王。”

    皇帝在众人前从来都是气吞山河的帝王之举,不曾有如此颓败的感叹。漱鸢听后,轻轻皱眉,安慰道,“只有明君才会这么说。父亲是明君,自然时时刻刻心系家国,三省吾身,觉得做得还不够多。由此可见,阿耶说的并不对。”

    “你这巧言,与那些人一样了。”皇帝听罢,只是微微一笑,并未生气。

    漱鸢淡淡凝视着,道,“父亲坐上皇位,不论如何,终究是天命所归。”

    皇帝缓缓睁开眼,却不再回答她方才说的话,缓缓支起头,握住漱鸢的手,道,“你的事,一直是阿耶的心结,在我走之前,没有亲自为你钦点婚事,为父,实在放心不下你。”

    漱鸢手中一顿,强硬笑了笑,道,“阿耶,等你好了,我们再说此事。”

    “我欲将你出降给房相如的义子宋洵,你看如何?”皇帝说完,看到公主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,以为她是担忧宋洵的家世,于是安抚道,“他已过了明书科的试,不日封官,入仕书博士。从此你平安一生,阿耶也可安心。”

    他说完,见公主面无喜色,反而愁云更浓,于是皱眉问道,“怎么...你不愿意?”

    漱鸢唇角慢慢无奈地扬起,看来有些事情终归还是无法改变。就算她此生与宋洵多多避开,可不曾想,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。

    “房相如呢?他知道此事么?”漱鸢没有女儿家赐婚的欣喜,反而镇定地问了一句,不带半分感情。

    皇帝抬头看着她,否认道,“朕还不曾和他说。如果他知道了此事,定也觉得天家恩赐,光耀门楣。”

    “光耀门楣?”她说完轻声一呵笑,带着点轻嘲,“父亲若是想拉拢房相如,为何不将我直接出降给他,反倒出降给他的义子宋洵?”

    漱鸢说这些话的时候轻描淡写,反复只是在聊诗看花似的闲言片语。

    皇帝听罢,不由得讶然。正如公主所说,他想将她出降给宋洵,本意正是想以此巩固宰相的忠心,天家赐婚其子,何其荣幸?想来宰相定会感激圣恩,鞠躬尽瘁。

    可是皇帝没想到,公主竟然这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,他忽觉得有些惭愧,可随后立即沉沉道,“如今相权颇大,房相如权重望崇,怎可再赐婚贵女?岂不是......”

    “可赐婚他的义子,就不是权上加权了么?”

    皇帝感到了公主的忤逆和不满,他沉了口气,对着他最爱的女儿道,“前朝的事情,你不懂。赐婚房相如,会让房家权名过大,引发百官忌惮;可若是赐婚他的义子宋洵,那毕竟不是姓房,即可叫他心怀感恩,又可避免他自矜功伐......”

    原来父亲并不是那么信任房相如,是不是坐在这高位上的人对谁都这样保留几分?

    漱鸢听到这些话,替房相如难过,也替自己难过,她不禁蹙眉痛心道,“房相如对父亲和王朝是全心全意的......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,鸢儿。可是朕是一国之君,朕永远不可能太过偏袒任何人。平衡......才是要事。”说完,皇帝咳嗽了几声。

    漱鸢颓然松懈下来,喃喃道,“难道要用我去平衡么。”

    皇帝一面握拳忍住几分咳嗽,一面断断续续道,“宋洵你见过的。他...咳咳,他父亲虽然是隐太子的家将,可他性情温良,又在房相如身边长大,自然不差......”

    漱鸢不再握住他的手,缓缓摇头抿唇,淡声道,“我不嫁。”

    “为何?”皇帝大概知道了她会拒绝,也并未惊讶,只是随口问了一句。

    漱鸢沉了口气,烛光在眸子里跳跃,叫她看得几乎出神了。她感到神思恍惚,仿佛脚底升起一层凉气似的,叫她失了魂魄。

    “因为我喜欢别人。我喜欢房相如——”

    接下来便是长久的沉默了。

    宫灯的蜡烛慢慢燃烧着,滴蜡缓缓流了下来,凝结在铜盘上,成了一颗颗化不开的泪。

    皇帝沉沉闭目,仿佛睡着了似的。可是他没有,因为他的呼吸浅浅,眼睛在眼皮下滚动着。

    漱鸢听见父亲低沉地问她,“什么时候的事。”

    “很久了。”

    她呼吸渐渐紧张起来,双膝跪在榻前,流泪道,“阿耶,我不想嫁给宋洵,求你别下旨......我不想嫁给他。”

    皇帝终于睁开眼,看着她的眼泪,眉心拢起一道川,“那你只想嫁给房相如?”

    漱鸢收敛起神色,点点头,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不可。”皇帝斩钉截铁地拒绝了,“如今相权虽三分,可实际上仍是房相如为首。我从未打算过将你再出降给他。倘若日后他真的有不轨之心,你也会被连坐。”

    漱鸢道,“那我宁愿不做这永阳公主了......”

    “你越发任性了。”皇帝听了这话很生气,可如今身体病着,说出来的时候,也只是带着几分埋怨。

    漱鸢沉默片刻,道,“旁人说......我不是,您的女儿。是真的么。”

    这话如一粒石子惊起千层浪。果然,皇帝惊怒,几乎要起身,道,“何人胡言乱语。”

    烛光被他的动作呼起来的风振得狠狠跳动起来,漱鸢连忙扶住他重新躺好,又替他整理好枕头,坐了回来,静静道,“阿耶,求您告诉我真相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