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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山雨欲来前的时间过得极快,雷声轰鸣,乌云密布。细听来不是雷声,是骑兵在奔腾,是马匹踏响地面发出的巨响,城内人听起来恍如雷鸣,预示着大军将近。

        临涂释比率领羌人大军到禺山城门口时,正是清晨时分,身边跟着两个羌人王族,唯独不见临涂方万。

        他遥望着禺山城墙上傲骨凛然的禺山太守,露出冷笑,一声令下,身旁的士兵抛了一物至城门口。

        那球形的物事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,掉落在城门外的土地上,骨碌一滚后靠在城门根上后一动不动。

        岑观言目力极佳,朝下看正对上一张瞪着双目的人脸,认出底下的是临涂方万的头颅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张脸上的双眼张得极大,嘴唇也没合拢,呈死灰色,面容狰狞,像是死前还想喊出什么话似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岑观言微微笑着,招手向身边用来传令的士卒,附耳说了一句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临涂首领可是杀了临涂方万来赔罪的?”传话的士卒大声喊叫着,连说了两遍,两边人都听得一清二楚。

        底下的士兵有些骚动,被临涂释比制止,他神情冷酷,脸上丝毫没有怒色。

        对他来说,杀临涂方万是值得高兴之事,与大宁人如何做无关,只是给他一个杀人的理由。他自然也不会被激怒,大宁人都是一样的只会逞口舌之力,只要攻下禺山城,一切都不足挂齿。

        令旗一挥,猛攻开始。

        先锋队举着撞城木朝城门冲去,巨大的震动让城楼都在晃动,幸好禺山城门在岑观言的主持下早就加固过,依旧紧闭,没有露出一丝缝隙。

        城门上的流矢落下,纷纷扬扬的箭头闪着生铁的寒光,羌人士兵顶着箭雨依旧向前,仿佛不知疼痛地向前冲撞。

        岑观言第一次直面如此血腥的战场,鲜血飞溅,不断有羌人士兵被射中后倒下,其中有许多看着还没有他年纪大,逐渐成为一具尸体倒在城门口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第一反应是痛心,痛心于鲜活生命的逝去,可又意识到他应该为敌人的死去而欣喜。突然的迷茫涌上心头,但在战场上由不得他分心,只能暂且将迷茫抛至脑后,专心照看起如今的形势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城里的百姓在太守府的劝告下都纷纷投身于后备的工作中。刚回走路的幼儿晃悠悠地拎起水桶,送往伤兵暂歇的棚里。平日里在家中操持家事的妇人也顾不得迈出家门算不算伤风败俗,为伤兵擦拭伤口,或是在炊饭处打打下手,为全城的守卫们做好饭食。

        纪月瑶在药铺里与郎中商议箭头上淬什么毒,杀伤力能更大些。

        所有药铺的生乌头、泥附子、洋金花、生半夏、马钱子等有毒的药材都被堆在了中间,郎中忙着支起一口大锅,将毒药材煮成水后涂抹在箭头上。

        纪月瑶则在香料铺子送来的香料里挑挑拣拣,翻找些能用的东西。

        跟在她身后的中年女子伸出一只手,上头布满了老茧和旧伤疤,“月瑶,我来吧。这些东西大多有毒,你还年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纪月瑶没回头,打落她的手,“老师,你已经做得够多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忙碌下的一天过得快,也不快。

        城门上的岑观言神经时刻紧绷着,不敢有一丝懈怠。上午的局面至少还在控制下,城里头的箭矢和粮食还算充足,羌人的攻势虽然猛烈,但死伤也惨烈。

        城门下叠起了一堆尸体,后来人踩在前人的尸体上,试图攻击城门上的守军。下头的人被践踏得面目全非,他们也丝毫不在意。无限好文,尽在晋江文学城或许也是在意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岑观言看见其中一个士兵凝视着一具尸体,可能是兄弟,可能是父亲,眼角流落一滴泪,随后被血滴覆盖。一支箭穿透了他的胸膛,他轰然倒下,与那具尸体躺到了同一个位置,然后再也没有起来的迹象。

        后来人又踩踏上了他的尸体。

        方郡守拍了拍他的肩膀,示意他先去休息片刻再来。不过轻轻一拍,岑观言险些没站稳。站立了太久,腿脚酸痛得难以支撑住全身的重量。无限好文,尽在晋江文学城“观言,你先去城里吃些饭食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同患难下最容易拉进人与人之间的关系,方郡守已经喊上了“观言”,担忧地看着他满眼的红血丝。

        岑观言依旧蹙着眉头,紧盯着下方阵营里的临涂释比,他镇定自若地骑在马上,总觉得会有些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发生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只能暂且放下心中疑窦,也没逞强,踉踉跄跄地走下女墙,准备去伤兵棚里看看众人的伤势。

        血腥味满溢,飘荡在空气里。妇人们手上丝毫不敢停顿,听着郎中的指挥擦拭血迹,清洗伤口,再伤拿白布包扎上。更严重些的只能放在一旁,由郎中试试看能不能保住一条命。

        没有人哭泣,边关的百姓对生死之事看得很开阔,有未出嫁的女子打着拍子唱着歌谣,逐渐由更多人跟着一起哼着:“禺山郎,娶女郎,亲难成,去沙场。

        血流尽,满身伤,月下说,想娇娘。

        想不得,心慌慌,郎啊郎,心儿飞山岗。

        说归期,也不长,郎啊郎,等郎来回乡”

        她们尽力地笑着唱歌,等前头守城的人活着回乡。

        岑观言驻足听了一会而,身后有个女子的声音喊住了他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岑太守,我有个法子,应当可以一试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转头,看见一位荆钗布裙的中年女子,方额广颐,沉着地开口,眼里闪着光。

        总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,可明明只是在前几日纪月瑶处见过一面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您说便是。还有,怎么称呼?”岑观言颔首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曾借阅过的古籍,其中提到以金汁退敌,或许能有些用处。至于称呼,无名之人,姓名不足挂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对姓名闭口不谈,只说可用金汁退敌,虽说是古籍上看见的,脸上一副运筹帷幄之色,更像是亲身经历过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岑观言思忖着方法的可能性,古籍所言金汁者,粪水也,粪水污浊,可伤人眼,有伤口者伤则更重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找于师爷吩咐了号令,想着下午先用上试试,若能退敌自然再好不过。

        两人正说着话,远处传来喧闹声。

        岑观言抬眼望去,城里的百姓围着圈,好似在群情激奋地唾骂着什么,情绪激动的已经上了手,抓起地上的石头便扔过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围观的人越来越多,声音由杂乱趋向整齐,“杀了它!”

        还有一波一波的应和声,“杀了它,把尸体挂到外面给那些羌人看看!”

        岑观言走过去,围观的百姓给他让开一条路,方才还在伤兵棚里打下手的一名妇人指着地上的幼儿,给太守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。

        幼儿缩成一团,还是挡着身后的女子,一步都不肯后退。它抬眼时,露出与羌人如出一辙的眼眸。

        翡翠的绿,闪着莹莹的光,很澄清的一双眼。

        妇人还在讲着:“那里头那个是吴氏,几年前搬来的,当时还怀着胎,也不说孩儿他爹是谁。其他人也不好多问,偶尔可怜她还会送些红糖过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知道哪天,她自己就把孩子生下来了,也落了一身的病根,连带着孩子也体弱。现在想着都是骗我们的,那孩子是羌人的种!”

        妇人咬牙切齿地说出最后一句话,其他百姓也跟着附和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她天天说自家孩子生病不能见人,大家伙也可怜她孤儿寡母的,没说什么风凉话,能帮的也帮上一把。今天她出来帮忙煮饭,那小杂种也跟出来了。大人,你看那双眼睛,铁定是羌人!”

        说到这句她更加气愤,抓起手边的篮子就丢了过去,绿眸的小儿往旁边侧了侧身,又怕护着的母亲受伤,移了一步挡住飞过来的篮子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大家先停下!”岑观言喊着,制止了愤怒的百姓继续倾泻怒火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走近那个幼儿的母亲,轻声地询问着:“夫人能起来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大家先坐下,好好把话说开,如今羌人围城,也不是稚子之误,万不可使亲者痛仇者快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群情激奋下,他的声音几乎被吞没,只能提高了声音再次重复了一遍。

        岑观言能理解世世代代的仇恨,杀亲之仇、掠夺之恨在一次次的冲突中不断地累积,必须要有一个倾泻的出口。寻常百姓不能上阵杀敌,心中郁恨难消,只能借此以出怨气。

        先前的中年女子搬来一方矮几,示意岑观言可以站上去说话,声音传得更远些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垂手站在一旁,不愤不急,似局外人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诸位,先静一静!”

        他费劲全身气力,用两月来积累的威望和声名,终于暂时平息了全场的愤怒。

        所有人的眼神都落在他身上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明白大家的想法,泉下亡魂,坟里尸骨需人凭吊,我们能杀敌,能将羌人驱逐出我们的家园,甚至有一日,能在羌人的王庭祭祀那些付出生命的人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但今日,兵戈所向的不应是同胞和稚子,是外头还在攻城的羌人,是他们在企图占领整个禺山,而不是城里的这两人。我很感念诸位与我共站于此,尽自己所能为保护家园而战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现在妇人们继续照看伤兵,识药理的去医药铺子里帮忙,还有剩余的和于师爷去运送守城要用的金汁,若都不愿的坐着也行。莫要再浪费时间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讲完这一大段话,围着的人群终于开始慢慢散开,有第一个转身去往别处的,就跟着有了第二个、第三个,最后百姓们回到了该去的地方。

        岑观言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,他没法用短短几分钟消弭百年的仇恨,只能尽量让他们明白,现在更重要的是外头的敌军,而不是如今还瑟缩在地面上的妇人和稚子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以为岑大人会同意杀了这两人,来平息百姓的怒火。这是最简单,也最保险的法子,不是吗?况且你也是容州人,会明白羌人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无名女子悠悠地开口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明白,但不愿去做。我心有准绳,不能违一步,不然难得心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知道正确的答案,还是执着地用自己的答案去答方才的难题,说到底还是“本心”二字。

        岑观言留下了一句话,便转身去扶起地上的女子和孩童。

        绿眸的小儿依旧摆出防御的姿态,不肯放松半步,在后面的妇人低声的劝告下,才退了一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夫人,还是讲讲您的事吧,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妇人拍了拍身上的尘灰,拉住小儿的手,福了福身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小妇人是禺山东郊人,早前被羌人虏去,因姿色平庸,被分在临涂释比手上。早几年羌人部落动乱,小妇人乘着营地乱作一团,索性心一横逃了出来。那时已怀了苦郎,也再也没脸见先前的家人,只敢苟活在城中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苦郎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,我也想过在出生时就把它掐死,可是……下不去手啊!”

        吴氏很平静地诉说着过去,直到最后一句时,抚摸着小儿的手骤然下垂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大人,苦郎随我姓,叫他吴苦便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