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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叶桻又惊又恼,跃上船低声呵斥:“瘟神!谁让你出来的?”

莛荟撅嘴:“你和林姐姐都不肯帮忙,求人不如求己。我蒸了玉兔豆沙包,烫了酒酿,送到笃淳院给林姐姐,她每次一吃酒酿和点心就犯困,我趁她醺醺打盹儿,偷了她白阁的腰坠,从笃淳院翻墙出来,到衢江边上一招呼,浙水舵的人见了腰坠,问也不问,就将我一路送来啦。”

叶桻咬牙切齿,笃淳院不似衢园看得那么紧,让她钻了空子,他这几日没急着赶路,被莛荟的船顺风顺水追上。

“小顽婆,你穿你哥哥的衣裳,偷白阁的腰坠,翻墙乱跑,还想捅什么更大的篓子!”

莛荟撒舌一笑,“叶哥哥,我来都来了,别骂我了。我牢牢跟着你,绝不添乱!”

过了湖州,到谙梅居只剩半天路程,叶桻不放心赶她一人回去,只得对掌船的艄哥道:“多谢小哥一路照顾,请转问鲁舵主好。”

莛荟从船上取出大大小小的包裹,向艄哥道了别。

叶桻看着一地的东西,“我真是佩服你,出使波斯也用不着这么多行李!”

“嘿嘿,我还背着这些行李爬墙呢!”

叶桻把一半行李背在身上,另一半放在马上,只有一个方方的黑布包裹莛荟坚持自己拿。

叶桻懒得理会,扶她上马,自己在前头牵马而行。

莛荟许久没出衢园,新鲜兴奋,唧唧呱呱,一进湖州城,更是两眼放光,只见庄园水道,古巷石桥,高塔深寺,牌楼林立,处处别具一格。

街面宽者数马并行,车轿流畅,窄者九曲十八弯,两人侧让方可通过。青石路面回响幽远,街边黛瓦粉墙,错落有致的开着对子门,春蔓新生,花苞探头,有美貌姑娘自窗间伸竿晾衣,不小心滴了人,羞赧掩口,抱歉偷笑。

入了闹市,莛荟哪里还骑得稳,哧溜跳下马来,恨不得长出四双眼睛八只手,从南街到观风巷,从州治前街到宣化坊,那些琳琅满目的丝锦绫绢,铜镜羽扇,琉璃银器,糖果茶叶,成排的估衣店,嫁妆店,书画店,古玩店,再加上春笋包子,鲜鱼馄饨,菱湖雪饺……

莛荟连蹦带跳,处处好奇,早把自己的应承忘到九霄云外,叶桻哪里拽得住,只好牵着马背着行李,横跟竖追,恨不得眼睛里生出绳子,把这小猴子拴死。

左钻右转,正是满眼发花,叶桻的目光不期然停在乱中求静的“王一品”三字招牌上。

湖笔是文房四宝之首,王氏笔被称为“一品笔”,阮雯喜爱书画,叶桻以前陪她回太湖谙梅居祭奠双亲,路过湖州时总要在王一品逗留,此刻顾盼浅笑的黄衫姑娘仿佛又在招牌下举笔相问:“桻哥,这枝好不好?”

叶桻黯立片刻,回过神来,这一眨眼的功夫,莛荟已经没了踪影。

他暗骂一声,四处张望,前面人群喧哗,不知有什么热闹,人堆中一颗戴着纱帽的小脑袋时隐时现。

叶桻迈步过去,拨开人群,一把揪住莛荟的手臂,“死丫头,再乱跑,我什么都不让你看了!”

莛荟充耳不闻,目光只盯着人圈当中耍鸟献艺的少女。

那少女臂上停着一只白羽黄冠的美丽鹦鹉,能听她的指令做出种种滑稽动作,一会儿点头哈腰,一会儿翻滚钻圈,那少女婉转唱歌,鹦鹉便上下耸动,展翅顿足,大幅摇摆,跳舞配合,观者大笑阵阵,铜钱落场如雨。

莛荟馋得下巴都掉了,“叶哥哥,我要有这样一只鸟该多好!”

叶桻对驯鸟的女人心存警惕,这献艺的女孩是个平平常常的小丫头,不过十三四岁,可他心里仍不舒服。这几个月园中太平无事,然而莛飞父子状况不明,始终暗藏危机。

耍鸟的小姑娘见莛荟喜欢,特意将鹦鹉拿近,莛荟喜得伸手去迎,叶桻一拐胳膊,挟着莛荟的肩将她夹出人群,“今日到此为止!”

在湖州乱逛一通,当天已经来不及赶到谙梅居了,叶桻带着莛荟到彩凤坊中一家临河客栈歇宿。

他挑了最僻静的房间,客房窗高结实,不通走廊,窗上有挡风板,把门关上,象个隐蔽暗室。

晚膳之后,莛荟被早早赶进屋中,叶桻关上门,拖了一条长凳,睡在门外廊下,眼睛闭着,可心神清醒,那只鹦鹉似乎老是在他跟前乱晃,令他五脏不安。

没歇多久,莛荟将门拉开一条缝,探出脑袋,“叶哥哥,外头风凉,这长凳又窄又硬,你睡不舒服,我过意不去。”

叶桻仰躺凳上,闭着眼睛两指一抬,对准她额头印堂穴,莛荟的额心登时麻痒无比。

叶桻并不睁眼,“你再不把头缩回去,我要戳了!”

莛荟这才喏喏道:“叶哥哥,圆宝饿了。”

叶桻顿时睁眼,“圆宝,你把你的兔子带来了?!”

莛荟咬嘴,“已经不圆了,饿瘪了……”原来她执意自己背的黑布包裹里,竟然藏着兔子。

如果不把兔子安顿了,自己也安生不了,叶桻抬身坐起,“在里头呆着,不许出来!”

他轻脚而行,从走廊一跃而下,落在河边,街头鱼巷口是渔民农户进城泊船之处,晚上依然有人来往,叶桻用两文钱换了捆菜叶,回来塞进屋中。

莛荟笑道:“叶哥哥,我早知道,你虽然成天挂着脸,可心肠是最好的。”

“小祖宗,这些话打赏别人去,你给我个清静,我就谢天谢地了。”

次日到了太湖边,两人沿岸向东而行,湖水烟波浩淼,一望无际。

走了两个时辰,湖岸忽然向湖中伸拐,宛如半月,这小小的半岛叫做小菰口,半岛三面环水,接陆的这边是白墙青瓦的宅院,向湖的一边是梅林,林中几百棵梅树品种各异,花开清艳,远远望去,水上映着如梦柔色,云蒸霞蔚,湖浪生风,香透肺腑。

阮雯父母半生栽梅,“谙梅居”不负其名,是个雅逸绝俗的所在。

两人来到宅前,因是祭奠,叶桻身着白色素袍,莛荟也换了浅色衣裙。叶桻拴马叩门,宅门上的黑漆已经剥落,冷寂萧瑟,门口柳树倒是嫩叶初生,一派淡绿的新意。

阮家的守宅老仆将两人让进,领着他们穿庭过院,沿着回廊走到一扇月亮门前,伸手将门推开,满林梅花如画,扑入眼帘。

踏进林中,似从凡界踏入仙境,一株株梅花各具风骨,姿韵迥异。

置身花海,脚下落瓣无声,唯闻湖水拍岸,远帆穿花而过,花下空待棋盘。

叶桻漫步花间,耳畔回响着阮雯饶有兴致的讲解:“这株叫龙游,枝干弯曲流畅,朵大浓香……这种叫照水,花朵向下,顾影自怜……这是台阁,花中叠花,一朵两重……那株叫金钱,花中有孔,是梅里财神……花瓣内扣的叫算珠,一株双色的叫同心……并肩的三株是玉蝶梅,朱砂梅,丽友梅……”

那么多名字,他怎么分得清,阮雯来到一株素淡的绿萼白梅之下,“这株是我出生那天爹爹栽的,他不盼我夺目出众,只盼我普普通通,平平安安。”

跟雯儿同岁的梅花?满林佳丽,他只记住了这一棵。

此刻这株绿萼白梅下静静立着阮雯的墓碑,碑上飘着零星的白色花瓣。

莛荟一见,眼里浮泪,她抽抽鼻子,绽出笑容,两步跑上前去,“表姐,我总算又见着你了,你一人赏梅多无趣,我来陪你。”

一屁股坐在墓前,将带来的包裹一一展开,“我带了好多东西给你,瞧,这是你画了一半的‘归雁守林图’,我学你的笔法,替你画完了树林,还添了刚出生的雁宝宝和几个没孵出的蛋,我画技拙劣,你可别用砚台掷我……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