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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永乐五年。四月。初春。

    齐州城位置颇南,早春时分已很是暖和,杨柳方才抽出了嫩芽,绿意已覆了齐河两岸。

    不日便是齐州主家独女齐眉的十四岁生辰了,按照大业的风俗,女子十四岁要行绾发礼。请一双最巧的手 梳一个最别致的发式,若有仰慕行礼之人的男子,便可在那时登台表明心迹。二人若是情投意合,可立即定下婚约。一年之后,少女及笈,便可迎娶进门。而齐眉的绾发礼,就定在明日。

    江湖中人几乎都收到了请帖,看这阵势,似是要比去年禹州谷家**谷念音的绾发礼还要大上那么一点儿。况且这齐眉据传早已在十二岁时接管了齐家军,虽无对外宣称,可消息却像长了腿一般,传得江湖上人尽皆知。众人此行,可以说更多的抱着一颗看热闹的心,毕竟…没人喜欢太强悍的女人。

    总之,齐州城人满为患。

    少女轻车熟路地在窄巷里穿梭着,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。一出城门,便撕下了那张连夜赶制手工粗劣而不透风的人皮面具,深深地呼吸了一下,朝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大步流星地走去,脸上是抑不住的喜悦。

    一个时辰前。

    美人双手环胸,别过脸去,一脸嫌弃,“喂喂,你不要抱着我大腿,我是不会答应你的。”

    少女努力地往她裙摆上蹭了蹭,抹出了一把鼻涕一把泪,“阿音…你就成全我吧…天黑之前,天黑之前我肯定回来。”

    美人鄙夷地看着她,轻轻踹了她一脚:“再信你我就不姓谷!”

    少女仍旧死死抱着美人的大腿,“齐念音!”不放弃地哀求着,觉得不够,又视死如归地往她裙子上抹了把鼻涕,“你若不帮我…我可能就真的嫁不出去了啊…”

    说得好像帮了你就能嫁出去一样。

    美人心里暗暗腹诽,蹙了蹙眉,看着自己裙裾上恶心人的痕迹,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,随后一脚踹开了少女。

    “你不用想了,不可能。”

    “阿音!”少女哀嚎着又扑了过去,“阿音我求求你…你发最后一次慈悲…”

    “阿音阿音…”

    “不可能,我已经上过太多次当了。”

    “阿音阿音…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阿音阿音…”

    “够了!”美人终于忍受不住,怒喝一声,“去去去,去换衣服。还有,记得早去早回,不然我剥了你的皮!”

    少女破涕为笑,感激万分地望着她,眼眶亮得要滴出水来,“阿音你真是又漂亮心肠又好…”

    美人:“……”本来就是好吗?

    二人互换了衣服,贴上了彼此的脸的人皮面具,又互相梳了发——像从前许多次一样,谷念音送了齐眉出房门。

    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齐宅上空:“落落,我先去找沉暮哥哥,晚些再来找你,你不要太寂寞了——”

    美人的嘴角抽了抽,早知道就该一脚踹死这厮。

    回到房间,齐眉的侍女絮蕊来传,“小姐,老爷在练兵场请。”

    美人淡定地坐到琴椅上,试了两个音,忽然想报复一下齐眉,“告诉老头子,我今日葵水来了,身子不适,便不去了。”

    絮蕊一脸惊讶,“小姐…你还不到十四…”

    美人勾勾唇,淡定道,“嗯,初潮。”

    搞定谷念音所用的时间比齐眉预料的要少。到了约定的地方,那个她约的人还没来。少女百无聊赖,干脆脱了鞋到旁边的小溪里摸石头。溪水很是清凉,冲着小腿十分舒服。一个冬天没有到这边来,齐眉玩得忘了时间。

    “落落。”一个温和的男声传来,少女弯着腰转头,朝那个白衣的翩翩身影咧嘴一笑,却没料到腰上的头发一滑,竟悉数浸入了水中。少女的笑容立马化成了惨叫,连忙直起身来,湿了的头发重新打到腰上,把衣服也给弄湿了。

    齐眉已经可以想象美人挂着阴森笑容把她大卸八块的场景了。

    竹屋内,白衣男子用毛巾一丝不苟地为少女擦着头发,略带责备的宠溺语气,“明年都可以嫁人了,怎么还这么幼稚。”

    齐眉绞着手指,咬咬唇,“那个…师父…明天是我的绾发礼。”

    “没忘。”男子笑笑,放下毛巾,进里屋取了一个精致的小盒子,递给齐眉,“明天我有事,去不了,这是给你的礼物。”微微笑了笑,摸摸她的头,“明天是大日子,找个如意郎君哦。”

    少女心下一阵失落,你若不来,我的郎君怎会如意。却仍旧是鼓不起勇气,只能干巴巴地问:“师父…你明天要去做什么?”

    打开盒子,里面是一支发簪,样式别致而淡雅,市面上倒是不曾见过。

    “你既然来了,我也不便瞒你。”方未忧不好意思地笑笑,“我过几日,便要娶妻了,明日要带她回王都,在那里摆酒宴。”

    一道天雷直中齐眉天灵盖,她难得地结巴了:“娶…娶妻?是…是谁家的…姑…姑娘…”

    方未忧抬眸看了她一眼,心中了然,眼神里闪过一些很复杂的东西,眸色亮了又暗,却不明指,只含糊不清地道了句,“没有落落好。”

    “她没有我好…”齐眉喃喃自语,顿时有了些勇气,趁着还来得及,还想再赌上一把,“她没有我好,那你娶我好不好…”忽然染上了一股哭腔,“娶我好不好…”

    方未忧定定地看着她,看了许久,有些不忍,最终却仍是决绝地说了最后一句话。

    “落落,你要知道,我们是不可能的。”

    君生我未生,我生君已老…

    齐眉绕了很远的路,把原本准备了很久的一肚子的话自己碎碎念地说了一遍,可还是很难受。是那种吃得太饱又吐不出来的难受。

    她年少时爱的第一个人,亲口对她说“我们是不可能的”。其实她在决定那一刹那已然知道了结果,可仍然固执地想要去试一试,她一直都那么相信自己的运气,相信自己可以战胜宿命。

    我们是不可能的…你要知道…

    那只可以做出极其逼真的人皮面具的修长白皙的手覆在她头上,她几乎可以感觉到他并不平稳的气息。她以为他对自己也是有意的,可入耳那句温柔得能拧出水来的话,竟让她再也无法思考,只潜意识里觉得自己该逃。

    当真是不可能的。他们之间隔了至少一个年轮,这般远的时间,莫说是他,就连齐越那般开明的老爹,也不见得会允了她这任性的决定。

    回到城中时已入了夜,齐眉连打了几个喷嚏,料定了谷念音会把她办了,于是一边思忖着怎么样把自己弄得惨一点,一边拐进了一条小巷内。

    一入小巷,齐眉便后悔了。她瞧见了一个人靠在墙上,满身都是杀气,把剑抱在胸前,不断地喘着气,好像是极度乏力了一般。听到她的脚步声,那人极为警惕地迅速挡在了路中间,怀里的剑抽出了些许,散发出来的光芒寒冷异常。

    “你是谁?”少年显然在极力压低声音已抑制住其中的颤抖。

    听到这话,齐眉松了口气,把刚刚数出来的几个可能发展为仇家的名字悉数抹掉。从声音听来,此人该是受了内伤,能撑到现在,已是强弩之末,然而狗急了还会跳墙,这人被逼到了绝境,指不定还能干出些什么骇人的事情来,还是不要惹的为好。

    齐眉“呵呵”地干笑两声,装作极为害怕地转身,“走错路了,走错了。”

    可没走两步,忽觉背后一阵强风刮过,齐眉当即便后悔了——果然对付这种宁杀错一千不放过一个的人不能用装傻的办法啊。回过身时,少年已然一跃上了半空,佩剑出了鞘,双手持剑便要直直向她劈下来!眼看那寒光已快要扫到自己头上,齐眉差点想要闭眼等死了,却忽然想起来什么,千钧一发之际,一块鹅卵石打在了少年肩胛处。少年那一击用了全身剩余的最后力气,被这样一打,力气尽失,手中的剑“哐当”一声落到了地上,双眼一闭,整个人压在了齐眉身上,逼得她退了两步才稳住了身形。

    齐眉欲哭无泪,那块鹅卵石弹得她手指都肿了。若不是为了自保,谁会那么蠢那个鸡蛋大的鹅卵石来当暗器啊…

    她把身上的少年推开,让他靠到墙上,自己喘了两口气。方才拿一下把她吓得够呛,腿都有点软。向着少年翻了个白眼后又犯了难,这人受了内伤,又被她打晕了,若直接扔在这里,说不定明天就暴尸街头了,她可不想在齐州城里发生这种事情。可是若是把他带回家,那不就什么都穿帮了么?即便她不怕被爹爹罚,若这人是有意如此,想要借此混入齐家,那也是个威胁。思来想去,反正也已经晚了回家了,再晚点也没什么所谓,先把人送去那里才是正事。

    “阿公…”门外传来微弱的女子的声音,失明的老者皱了皱眉,开了门,担忧道,“落落,你受伤了?”伸手把她拉了进来,又忽然疑惑道,“怎么还有呼吸声?”

    齐眉连滚带爬地把少年扔到了榻上,急匆匆地交代:“阿公,这个人先放你这儿,他好像受了伤,你琢磨着治一点点,不死就行。他醒了就让他走,千万别说我是谁,要是来寻仇就不好了。我要回家了,阿音要打死我了…”

    老者极快地搭上她的脉,摇摇头,道声“且慢”,轻车熟路地在药庐中找出一瓶药膏,递给她:“你被剑气所伤,伤处这几日暂不要碰水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