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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意识再次清醒时,白梓好像平躺在榻上。

    “嘻嘻,要离开幻境很简单。打碎境中幻象,这就是答案。”

    应该是种子的声音。

    眼前是垂下的大红纱帐,是凡间女子闺房常用的款式。

    帐角垂着雕花精致的铃铛,随着纱帐拨动轻轻作响。

    白梓坐起来,一眼望尽整个房间,在心中确认了幻境的场景是自己的洞府。

    确切地说,是对江尘一见倾心后,按照风雅的审美标准,参考凡间女子闺房重新布置的洞府。

    但有所不同的是,整个洞府泛着喜气。

    红色的窗花,成对的红烛,大红的纱帐和被褥,以及自己身上罕见的一身正红,是嫁衣的颜色。

    视线滑移,床榻对面的檀木小案上陈列着诸多制香材料,从香草原料到各类制香器具,一应俱全。

    现下,它们正凌乱地在案面铺开,压在一张涂改痕迹甚重的宣纸上。宣纸上以笔墨细书制香配方,改动良多,能看出是一张自行设计调配的香方。

    是她上一世绞尽脑汁试图自创香方的样子了。

    轩窗旁的茶案摆着一整套煮茶需用的器具,窗外廊中被精心制成宫灯形状的灵石灯无声散发着暖黄的柔光。

    光线透过轩窗小块小块地铺陈在砂壶和配套的茶盏之上,隐约带来一丝禅意,与这一片喜意稍显违和。

    不知上一世毫无天赋也不甚感兴趣的她,到底在学习点茶时,将多少好茶暴殄天物。

    烹制灵食的厨具在洞府隔壁专门为烹饪开辟的小空间。

    想起她使用厨具时的笨拙样子,白梓庆幸开辟小厨房时她施加了空间法术。否则,只怕隔壁的洞府已经不知受损多少次了。

    白梓记忆里,江尘的爱好大多是风雅的,如煮茶,如制香。

    也因此,上一世的她努力地去学习并不是那么感兴趣的风雅之举,只为能够与他多一些共同话题。

    那时她觉得,若是两名剑修之间的共同话题只有他们的剑,那必定只能处成挚友,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。

    但如今想来,她费尽心思,去研究江尘的喜好、去学习不那么感兴趣的事情,在此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也确实不是挚友之情,但又能够算□□情吗?

    爱情会让她在两人蜜里调油时,依然感到疲惫和劳累吗?

    爱情会让她逼迫自己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吗?

    把目光从那些桌案上移开,按住有些胀疼的额角,白梓将注意力转移到从未见过的满室大红上。

    倘若这一室喜意出现在百年前的合籍大典那一天,白梓可能会欣喜至极。

    但是没有,她从未真正在合籍大典上披上嫁衣,与彼时的意中人结下神魂相连的道侣契约。

    而现在,决定放过他也放过自己之后,再看着这满室喜意,白梓心中只剩下出乎意料的平静。

    她甚至还能够平静地审视这间为江尘的审美而全盘改造的洞府,平静地分析曾经的自己为靠近江尘所作出的种种改变,最后平静地得出一个结论。

    上一世的她一直追逐着江尘,甚至为江尘改变了自己。

    也许,江尘喜欢的并不是她,而是他眼中看到的“她”,她在面对他时刻意表现出来的“她”。

    那份因为天穹崩裂、江尘赴道而未能结成的道侣契约,所承载的、她为之执着近百年的那份情谊,或许并不能称□□情。

    即使是,也不是真正能够让她变得更好的、能够带给她幸福的,她想要的爱情。

    门外传来渐行渐近的脚步声,白梓坐在床头,看着一身红衣的大师兄走进门来。

    朗朗如月般清冷的面容因着这一身正红多了几分烟火气,更添俊秀,好似月上仙人终于自愿坠入凡尘,惹人心颤。

    他唇角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温柔笑意,是在他离开之后的近百年间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完美弧度。

    一双稍显狭长的眸子里含着波光,清朗的嗓音在耳边低语:

    “师妹,我们终于结为道侣了。”

    白梓稍感怀念地看着这样的江尘。

    上次见江尘穿红衣,已经是上一世合籍大典前试穿婚服的那一次了。

    而他们的合籍大典尚未举行,江尘就已经以身赴道,她从未为他真正披上嫁衣,他也从未为她真正穿上婚服。

    就算已经清楚眼前人不过是幻影,已经明白接下来她要做的是什么,她也依然忍不住多看一眼。

    毕竟,时间重启之后,她已打定主意不去招惹江尘,这肯定是最后一次看红衣江尘的机会了。

    “师兄,其实我不喜欢煮茶。”

    “你也知道我分不出各种茶的好坏,也不甚会品茶,我只是很喜欢看师兄你点茶时行云流水的动作。”

    白梓并未回应“江尘”的话,只是自顾自说了起来。

    眼前的“江尘”,依然眸光似水,眉眼含笑,温柔地注视着她,就像上一世两人一同煮茶制香、道尽风雅之时,同样柔和的笑意。

    就是这样的他,高岭之花下温柔的内里,让上一世的白梓心甘情愿,为他收起一切棱角,成为与他合拍的、他最可能喜欢的模样。

    白梓看着眼前“江尘”一脸柔和的笑意,便知他并不相信她方才所言,只觉她是在玩笑而已。

    她轻轻勾起唇角,这一次,不再是练习多次的完美弧度,而是随心的、自然的一个微笑,是从未在江尘面前展露过的,她真正愉快地笑起来的样子。

    她有些许愉悦地欣赏着见到这个微笑后,面前“江尘”有些疑惑的神色。

    尽管不是很合时宜,也稍显幼稚,她也明白幻境不过是根据她的记忆构造出人物最可能的行为轨迹,白梓还是……有一丝久违的解气感。

    上一世,她扮演着几乎无条件理解他、支持他的温婉淑女,也曾为能够摘下这样一朵高岭之花、看到他温柔的内里而感动欣喜,更为他的不告而别痛彻心扉。

    却从来没有体会过,像这一刻一般的,真正成为她自己的畅快和满足。

    她对江尘,也不是没有怪罪的。

    倘若一切都能以一句“有缘无份”画上句号,她也依然无法轻易原谅江尘的不告而赴道之举,甚至赴道,还是在她眼前。

    这样的他,让她为此痛苦百年,更让她觉得,他从未将她真正放在心上,将她当作共同承担一切、度过余生的那个人。

    于他而言,或许她不过可有可无,即将在他的道途中作为道侣出现一段时间的过客。

    既然如此……

    收起逐渐发散的思绪,白梓轻轻摇头,继续说下去。

    “我也不喜欢制香。相比自行调配香方,我更喜欢将制好的香在炉中点燃,在熏香中修炼。”

    “其实我不像师兄一样喜欢清淡的菜品。”

    “我喜欢山下百香楼每日限量的烤鸭,喜欢巷口热气腾腾的叫花鸡,喜欢大鱼大肉,我可一点都不养生。”

    “其实我还不相信话本中男主外、女主内的才子佳人最终获得了幸福。我相信感情不是生活的全部,相反,它只是生活的调剂而已。”

    随着白梓一句句与“温婉小意、风雅至极”几近大相径庭之语吐出,她看着一身红衣、长身玉立的“江尘”面上温柔的笑意逐渐凝固,直至彻底维持不住。

    这才是真实的她,才是她真实所想、真实所爱、真实所感。

    “最后,师兄,我相信,势均力敌、平等的感情和相合的观念才能带来幸福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