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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我到底造了什么孽?我真的没有造孽吗?苻晖不就是被我害的吗?

    想到苻晖,我心里又是一阵难受,他永远都是扎在我心里的一根刺,拔不去也不能拔,伤口太深太深了,若硬要拔去,便只能是血也流尽,人也覆灭。

    我情不自禁得红了眼圈,两眼失神,吱唔着问段随:“你可知那平原公……”

    段随听我此言,抬起眼皮小心地看了我一眼,想了想,道:“听说还是疯疯癫癫的,头脑不清楚,谁也不认识,不过不闹人了,整天抱个小瓷瓶子同吃同睡……”

    我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,苻晖,苻晖,对不起,你对我那么好,我竟然将你害成这样!下辈子我一定还你,你一定要好起来,好不好?哪怕你来打我骂我都好,你好起来,好不好……

    见我哭得伤心,段随也拍了拍我的后背,叹息道:“姐姐……”

    我不住的抽泣哽咽,刚才推断故事的时候还在想,若我是宇文锦兰哪能这么便宜就放过司马昱和司马润?就是殉情我也一定要先了杀了他们两个为自己的爱人报仇!可宇文锦兰纵然性情刚烈却也没有那么做,毕竟司马昱是自己亲生骨肉的父亲,就算杀了他,段起延又能活过来吗?还不若及早地随他而去,与他双宿双fei,再不让他孤独。

    我恨屋及屋害了苻晖又怎么样了?我开心了吗?快活了吗?还不是日夜受着良心的谴责和折磨,我欠他的,要哪一世才能还清?从头到尾,他是最无辜的一个人啊……

    我哭的伤心欲绝,段随一时慌张竟用自己的衣袖在我脸上胡乱抹了起来,抹的我满脸到处沾满鼻涕和泪水,把我一张脸整个抹得更花。我被他抹得极不舒服,不由推开了他,他便笑道:“姐姐哭成大花猫了!”

    我抽泣着,用袖子擦了擦鼻涕,今时后悔也晚了,脑海里不断浮现苻晖的脸,我暗暗在心中起誓:以后的日子里,我一定尽我所能护他、助他,不让任何人伤他,尽管我知道,这不是他想要的。

    宇文锦兰与司马昱之事的真相到底如何,段起延又究竟得了什么怪病而死,日后有机会我再慢慢查探吧,或者可以与司马润书信往来试着套套他的话。若当真什么都查不出来便也只能罢了,其实人都死光了我再查这些还有什么意义?最起码宇文锦兰是从此永远和段起延在一起了,这比什么都好。若我当初和凤皇一起死了,只怕都比现在要幸福百倍。可惜,我们不能,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,他日后还要当皇帝呢。但若他先于我之前而死,我也必定与他生死相随。

    眼下,比围绕在宇文锦兰身上之迷团重要的事情有很多,我暂时就先不去想那些旧事了。

    方才段随说自己跑去投奔慕容垂,可那时慕容垂却因为段元妃与苻坚的丑闻而生气不见他,这苻坚与段元妃又怎么有绯闻了?段元妃不是慕容垂心尖上的人吗?当年从邺城逃往长安投奔苻坚之时,还扔下了那时的正室长安君小可足浑而专门带上段元妃,怎么就……

    我渐渐止住哭泣又顺便问了两句,段随说虽然他也不愿相信姑姑做了那样的事,可事情却绝对属实,还有秘书侍郎赵整所做“不见雀来入燕室,但见浮云蔽白日”的歌谣在长安城里传到人尽皆知。

    我在心中冷“哼”一声,那慕容垂厉害成什么样,会这么轻易就被戴了绿帽子?也许段元妃与苻坚之事正是出于他本人的授意,他都能把亲儿子慕容柔送给太监宋牙当干儿子,还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?只不过是事情传了出去搞到街头巷尾人尽皆知,他才觉得一张老脸挂不住丢了面子而生气。

    这事明摆着就跟当初慕容暐放任我与苻晖来往一样,哪怕心里再纠结,再不舒服,为了苻坚的信任和那么一大家子的安全,只能咽下那口恶气!我相信,慕容垂的气肯定是胜于慕容暐千百倍得更难咽下!不过,他可真是能忍人所不能忍,居然下的了这种狠心,连老婆都奉献出去了!慕容暐又哪里能跟他相提并论?古语云,成大事者不拘小节,果然,我们都不是能成大事的人。

    胡乱扯了那么远以后,我便又岔回话题来,问起段随怎么就正好骑了马赶去救下我与孙成海和景儿?

    段随一脸我终于回归正题的表情,长出了一口气道:“当日我见到姐姐之后大为惊讶,因为长安盛传就是因为姐姐身遭不测平原公才……”刚提到平原公段随就注意看了眼我的神情,果然见我身子颤了一下,便绕过不说,接着道:“谣言误传姐姐已不在人世,可昨日弟弟却见到了与姐姐一般模样的人,虽然多年未见,可仍是能一眼认出,弟弟觉得事情蹊跷,便想跟着探个究竟,哪料发现了一帮意图不轨的匪贼。那匪贼想是在客栈便有暗桩发现了姐姐一行,顿生劫意,弟弟急忙返回客栈策马赶来,可还是晚了一步,累那尹、张两位壮士无辜牺牲,孙壮士也身负重伤。”

    “孙大哥的伤怎么样了?”我急忙问道。

    段随顿时面色严峻,我的心里也“咯噔”一下,只听他沉声道:“伤的很重,我很奇怪他怎么竟然还能站地起来,全身上下七十八处伤口,没有一块好皮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那他会不会死?”我含着泉涌而出的眼泪抓上了段随的胳膊“你一定要救救他,姐姐求你一定要救救他,他不能死啊……”

    “哎……”段随长叹一声拉我到软榻上坐好,自己站了起来,道:“姐姐,弟弟什么时候说他会死了吗?”

    “这……”我满脸是泪地望着他,他笑了笑,道:“虽然伤得很重,可他本身体质非常硬实,我及时给他止了血,刚才又仔细检查伤口上了药,最重要……最重要我觉得他的脑海中有很强大的意志力在支撑自己,所以,应该是没有性命之忧了的,但是他长时间不能动武,这伤要恢复得好一段日子。”

    我稍微放心地点了点头,却又听段随似是含有深意地说了句“汉人时常会以超越生命的意志力来支撑自己,做到一些本不可能做到的事……”

    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,但却知道他这话的含义是指,如果孙成海没有保护我那股巨大的意志力支撑着他的信念和生命,也许真的就已经死了,或是早就已经死了。

    我想到他在乱刀和长矛之下被砍、被刺了那么多的伤口,流了那么多的鲜血,可却一直紧咬着牙不让自己倒下,他只倒下一次却又奇迹般地站了起来,直到段随赶来他们尽歼贼匪我已经彻底安全了,他才如完成了神圣的任务交接般坠下马去,也许在坠马的那一刻,他以为自己是要死了,应该死了的吧。

    “我可不可以去看看他?”我关切地问着,那样一个男人,我亲眼见他为了救我而流尽鲜血,如今重伤在身,我哪里还能坐地住?

    “不可以。”段随干脆地回答:“他现在正晕迷之中,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呢,再说,我给他全身上药,衣裳扒的一件也不剩了,虽说盖着被子,可姐姐还要去看吗?”

    “你……”我嗔了他一眼,这家伙怎么说的这么直白,我瞧他不说正事的时候彻头彻尾就是一副浪荡公子样,说不定慕容垂见了他也不要他。毕竟慕容垂老婆一大把,如今又出了段元妃的事,我估计他杯弓蛇影,肯定会觉得养这小子在家不安全,时时都有送他一顶绿帽子的可能。

    我尴尬了下,转而又顿了顿声道:“那接下来弟弟你有什么打算呢?继续游荡江湖去?”

    段随立刻瞠圆了双目道:“姐姐你把弟弟当成什么人了?”我当下又紧张得尴尬了起来,我把他当成什么人了?难道我内心的思想活动被他捕捉到了?就像王嘉能看到我心里在想些什么一样?

    “姐姐的三名侍卫如今只剩一名,还仅余下半条命,弟弟竟能将姐姐弃之不顾吗?”段随义正言辞的一句话倒又叫我有些不好意思,他又老气横秋的语重心肠道:“虽然姐姐如今不做那什么安和公主了,但你们的车行装备在这乱七八糟的世道难免不会遭人觊觎,就像昨日遇劫一般。这一路,弟弟若不将姐姐亲自送到中……平阳太守那里,也真枉为段家郎了!”

    其实这段随虽然表面上有些放荡不羁,但道义却做的半分不差,我点了点头,又眼角含泪地感激他一番,不过他却摸着后脑勺讪讪一笑,道:“姐姐能否让太守姐夫留下弟弟混口饭吃?”

    我当即一脑子黑线,敢情他也打着小算盘的啊,慕容垂投奔不成便投奔慕容冲?慕容冲只是个十七岁的小小太守,他这档次降的也太低了吧……

    于是就这样,我们将马车改的尽量穷酸又破落,我与景儿也换上男子装扮,还往脸上抹了大把的锅灰,防止被人看出面貌,又把车厢让给了身负重伤的孙成海,我和景儿与段随坐在前面,由段随守护着,一路继续往平阳赶去。

    三天后孙成海醒来,看见自己睡在马车里,而抹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我和景儿竟然坐车厢外面,当即又要下跪又是死罪的不愿接受,还是我生气说他若是不珍惜身子尽快好起来,再遇到强盗我便只有死路一条,他才像下地狱般地躺在车厢里养伤。

    虽然段随救了我们,但孙成海仍然多多少少会对他有一些成见或疙瘩在心底,毕竟在他眼里,段随是个“鬼子”。而且段随生性随意,经常对我开玩笑,虽然我告诉了孙成海,段随是我鲜卑养父的族亲,也就是我的弟弟,可他仍然认为段随对我不敬,常常憋的一肚子怒气没法发泄。

    还有关于我两头不一样的身世问题,我也悄悄跟段随讲过,景儿就算了,她压根什么都不知道,光知我是司马润命她伺候的一名姑娘,平常也不敢多问。我说这孙成海,他并不知道我其实是鲜卑人,只是非常潜规则地认为小皇帝代先帝认我为义女,我肯定就是先帝的私生女,在他眼里,我是叫司马楚楚的。所以,在孙成海面前,我若提起“养”父母三个字,他段随可别给我揭穿了,我主要是不想让孙成海知道太多,知道的越少,对他越好。段随听我说完,还直夸我讲道义,为孙成海考虑的相当周到。

    当然,段随也不知道我其实更有可能真的是司马昱的公主,但我没道理把我娘当年的事也说给他听,只要保着他与孙成海两头都不给我穿帮就行了。

    我收着尹侍卫和张侍卫的骨灰一直不太敢跟孙成海提,怕刺激到他,伤势好得更慢。不过他这样刀口里闯过来的人,想必承受能力要比我强的多,但我还是决定等到了平阳之后再跟他商量尹、张二人骨灰的安置事宜。

    我们是过完年从建康出发的,在路上颠沛流离,不是碰到天灾就是遇上人祸。有时干粮所剩无几,孙成海他们就饿肚子省给我吃,而我又哪里愿意吃,我必要留给孙成海和马儿,可尽管如此,马儿还是在我们就快要到平阳的时候饥饿交加累死了。

    我抱着马儿哭了半晌,最后却只能无助地任段随将马儿制成了肉干充做干粮。它为我付出了一条命,到头来我还要吃它的肉,我心里痛苦不堪,再加上身体本就虚弱又路途劳累,还不愿进食,如此一来身子更是弱不禁风,孙成海都恢复的比我强壮。

    后来偶尔也会再碰上几个打劫的毛贼,但以段随和负伤孙成海的身手也都很好打发,因为我们现在的装扮一看就是穷苦人家,倒也没有被什么大盗盯上。

    我常常浑身无力地想,如果不是带上我,哪怕孙成海重伤他们也仍然早就能到了吧,后来因为孙成海有伤,我又身子太虚弱,段随不得不在路过一户村野人家的时候又买了匹马,总不能让他的爱马老给我们拉车。

    近三个月后,人间早已春回大地,到处都可以沐浴到温暖的阳光,聆听到鸟儿的歌唱,嗅闻到花儿的清香,我们也似西天取经的师徒四人一般,历尽九九八十一难终于赶到了平阳。

    进了平阳城门的那一刻起,我满眶热泪,虽然只剩下了半条命,却仍是硬撑着扒开车厢的帘子看着这里的一切。熙熙攘攘的人群里,会不会有凤皇的身影?在凤皇的治理之下,这里的人们是不是能安居乐业?在这一片天空下,凤皇有没有经常想起我?凤皇,我来了,我终于来到你身边了,你知道吗……

    “快来看呀,快来看呀……”“新娘子来了……”“新娘子一定美若天仙吧……”“那是自然,不过再美也美不过咱们太守大人去……”“那是那是,太守大人自是比天仙还要美的……”“你见过太守大人?”“我哪有那福气,大伙儿这会睁大了眼睛不就能有机会看见了……”“是啊,大家睁大了眼睛千万别眨眼啊,太守大人一会儿来接新娘子下轿,说不定咱们就能瞧见太守大人啦……”

    进了平阳城门往里走了没多久,周围就又吵又挤,马车根本没法前进,我听他们口中说什么太守大人,什么新娘子,便想让段随问一问,但见他与孙成海一同坐在前面驾车,他还要护着有伤在身的孙成海,而且我身虚声弱,叫了他只怕他也听不见。于是我只好自己掀着帘子去问车窗外面的人“这位大叔,请问这街道上围了这么多的人是何原故?是谁要娶亲啊?”

    “哟,小公子,你是打外地来的吧?你不知道啊,咱们平阳那位比天仙还美的太守大人要娶亲啦!太守大人亲自从长安接回来的新娘子!方圆百十里地的人今天都跑来看太守大人娶亲呐,啧啧,谁家的姑娘这么有福气……”

    听了他的话,我不由心跳加速,快到令我的心脏无法负荷,我口中剧烈喘着粗气,甚至急促到令我无法呼吸,我四肢百骸透体冰凉,仿佛跌入了万丈深渊之中!我眼前天旋地转,只觉得这天要塌了,地要陷了,这个世界似乎便要就此毁灭!我强忍住心中的剧痛,用尽全身力气提起最后一口气问道:“请问……是……是哪位太守大人……”

    “前燕的中山王、大司马慕容冲,慕容大人啊……”

    我再也支撑不住“哇”一声吐出满口鲜血,眼前一黑,晕了过去,没有了任何知觉。

    “小姐,小姐……”

    “姐姐,姐姐你快醒醒……”

    “慕容氏娘子,且随你家官人走一遭。”

    “楚楚,等我打了胜仗,就回来娶你。”

    “你记着,我只要你好好的。”

    “这世间独有你最好,旁的女人,我自是不会再瞧入了眼的。”

    “楚楚,我等这一刻,等很久了呢……你长大了,我们很快就能成亲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的终身大事,决不能勉强凑合了去。我自小便与你一起长大,我心心念的都是你,哪里还能再容得下旁人?任是谁,也挤不进来了,这里,早已住了一个人。”

    “又不是没摸过,我还摸过别处呢……”

    “段楚楚,你要谋杀亲夫吗?”

    晕迷中我仍然泪流不止,“交丝结龙凤,镂彩结云霞;一寸同心缕,百年长命花。”与他结发的那个人不是我,不是我……为什么会这样?凤皇,我们的誓言你都忘记了吗?为什么历尽千辛万苦来到你身边,得到的却是你娶了别人的消息?你不要我了吗?你为什么不要我,为什么不要我了啊?为什么?你告诉我,你告诉我为什么?

    没人回答我,我只能自己痛苦地承受,痛苦地流泪,为什么整整五年的痴痴守候换来的是这样一个结果?我的心要碎了,碎成了千万片,无法拼回来了。凤皇,那个女子会有多么美好?她会像我一样至死不渝地爱着你,护着你吗?如果会,那我……我愿意让她替我爱你、护你,可你为什么都不告诉我一声?

    是了,因为我“死”了,大家都知道我死了,难道我死了你就可以这么快地娶了别人吗?那么快你就可以将我忘记了吗?凤皇,你可有为我落下满脸的泪水?你知不知道,哪怕我真的死了,我的灵魂依然会永不磨灭地爱着你,而你呢,你还在爱着我吗……

    “凤皇……凤皇……凤皇……凤皇……”

    终于醒来之后,我知道自己躺在客栈里睡了一天一夜,还发着高烧,口中说着胡话。胡话?一定不是胡话,我肯定是在叫凤皇。昨天,是他和另一个女人的大喜之日,昨夜,是他和另一个女人的洞房花烛之夜,而我,躺在病榻上叫了一天一夜他的名字。

    景儿早已用毛巾擦去了我满脸的锅灰,我的脸色也因此更加的苍白,白的就像透明的纸一样。段随又去抓药去了,孙成海的还有我的。

    景儿与孙成海守在我身边,景儿看着我满脸泪痕,孙成海看着我满眼血丝。而我,我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,痴痴呆呆地楞着,只有不住流淌的泪水提醒着,我还活着。

    “公……小姐……”孙成海缓缓张开了嘴唇,他的嘴唇发白,甚至破皮起了泡,他用着颤抖的声音跟我说:“小姐……等小姐养好病,属下护送小姐回建康,好不好?”

    我静静流泪,没有一丝反应,孙成海的眼里有泪水在打转,他轻颤着站起身子别过脸去,缓缓走出我的房间,夕阳下,那高大的身影竟然那么萧条、孱弱。

    景儿熬了三天的药,也不见我有任何起色。三天来,我没开口说一句话,没动嘴吃一口饭,甚至没发出任何声音哭一场,就像个活死人般静静躺在那里流泪,连喂进嘴里的药都是刚到唇边便滑了出来。

    段随看着我,终于忍不住道:“姐姐,要不……弟弟去打探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将那慕容冲带来见公主!”孙成海握紧了拳头,咬牙道,然后便提了提腰上的剑,手捂胸口剧烈地“咳”了两声迈出门坎。

    “站住!”段随冲上前去拦住了他“你不能去!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孙成海怒吼道,“他……他毕竟是平阳太守,我们……我们不能……”段随有些嗑巴道。“段随!我看不出你竟然这般贪生怕死!”孙成海抽出剑来指着段随,愤怒的一字一顿道:“除非杀了我!”

    我躺在床上微微侧脸看了看他们,孙成海啊孙成海,他哪里是贪生怕死?那是他们的中山王啊,那是我们的中山王啊,那是我们的中山王、大司马啊……

    “孙大哥……”终于,我颤抖着缓缓张口轻轻叫了他一声,因为嘴角的开启,泪水瞬间滑落至嘴里。咸的,泪水是咸的,好咸……

    孙成海与段随大喜过望地回过头来看我,景儿也扑到了我床前,哭道:“小姐,你终于肯说话了,吓死奴婢了……”

    我费力地想要伸出手去抚上她的头,却发现根本没有那个力量,孙成海一把扔下剑,急忙跪到我身边“公主,你想要做什么?”

    景儿惊奇地看着他,他竟然第二次叫小姐公主?

    我伸出手来虚弱道:“把……把手给我……”

    孙成海迟疑着伸出了手,我轻轻颤抖着握上他的手,他急忙想要往回缩,我剧烈地“咳”了起来“咳……咳……别……别……把……把手……把手给我……”

    孙成海眼角有泪滑落,抖动着粗糙宽大的手掌轻轻握上了我,我握着他的手,流着泪对他微微笑道:“在这看着我好吗……我……我会好起来……你……你不要去找他……不要去找他……不要……”

    “公主……”孙成海伏在床沿上,竟然垂首呜咽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好不好……孙大哥……好不好……”我稍微提了点力气问他,但我也仅能提起那么微乎其微的一点点力气了,我好累,我累地连说话都好难受。

    望着我泪流满面却依然殷切地看着自己,孙成海极力痛苦地忍道:“好……”

    “好……那就好……”我微微笑了笑,仍是泪水满眶,轻闭了双眼道:“那就好……我……我要睡一会儿……你……哪儿都别去……”

    我将身上的全部力量都转移到手上来,紧紧攥着他不松开,只有那样,他才不会去找我的凤皇,我不可以让我的凤皇有麻烦。我的凤皇,娶亲了,她一定是世上最美好的女子。凤皇,此刻,你是幸福的吗?凤皇,此刻,你是幸福的吧。凤皇,此刻,你一定要幸福……

    我终于愿意醒着喝药了,虽然几日后已经能勉强下床,但这身子早已比林妹妹还要孱弱,骨瘦如柴,一阵风便能将我刮走。我也不愿意梳头、打扮,整日蓬头垢面没有一点生气。

    这一日,我在客栈后院的槐树下怔怔坐着,微风吹来,那槐花的香气便拂了满面,脚下更是飘落了一地的槐花。紫色,那样神秘、浪漫、旖ni的颜色,不一会儿,我身上便落满了那样美丽的紫色。但是,再美也美不过桃花,为什么不是桃花,这里没有桃花吗?

    一件斗篷轻轻披在了我身上,为我披上斗篷的人欲言又止,我知道他伸回局促的大手心里在想些什么。“孙大哥……”我轻启朱唇。

    “公主……”孙成海低下高大的身子,静静得曲了单膝蹲在我脚边。

    “都是我不好,害死了尹大哥和张大哥……”我轻闭了闭双眸,眼泪又兀自滑落。

    “不,是属下没能保护好公主,让公主受了这等委屈……”他的目光那样坚定,却始终透着满满的伤痛,我知道,在他内心深处,其实是恨不得一剑杀了慕容冲的。

    我无力地摇了摇头,虚弱道:“孙大哥,你看,当日杀我们的都是汉人,救我们的反而是鲜卑人,你那般憎恶胡人,不也仍与鲜卑人并肩作战吗?胡人中有好有坏,汉人中也有好有坏,不要因为一个人带给你的伤害而去仇恨他身边所有的人,包括他的部族,好不好……”

    “属下……谨遵公主的教诲……”孙成海颤抖着声音说道。

    我转过脸来看了看他,微微笑想要伸出手去,道:“不要哭……孙大哥是大英雄,男子汉,不能哭……”我瘦到骨节突出的手擦去了孙成海眼角的泪,接着道:“孙大哥还要继续保护我呢,不可以哭,不可以像我一样啊……”

    “属下愿为公主而死!”孙成海字字铿锵坚定地告诉我。

    “我知道……我知道……”我轻轻地叹息,幽幽道:“可我不要你为我而死,你若死了,我会很难过,很难过……”

    “公主……”孙成海竟然如个孩子般的呜咽了起来。其实,早在从段随马上坠落的那一刻,他便以为自己应该死了,但晕迷之中他却知道自己不能死,还没有到平阳,还没有把她送到他身旁,他不能死。可如今历尽苦难终于来到了平阳,她却已经不能去他身旁了,他的身边有了别的女人。那男人,为什么竟然这般狠心,这般无情……

    我微微笑了笑,哽咽了声,道:“尹大哥与张大哥的骨灰……孙大哥,你帮我想法子交给义宗候,请义宗候转还于他们的家人,让他们能够魂归故里,不至于埋骨他乡……”

    “公主放心,这件事,属下一定会亲力亲为!”孙成海滚动着喉结,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,他怎能一再在公主面前哭?他不可以,他是男人,他是保护她的人,他不可以哭,不可以在她面前哭。

    公主,属下会亲自带着尹弟与张弟回建康,还有……还有公主。公主,属下带您回建康好不好?哪怕您仍然不做那个公主,属下都会永远护在您身边,再不让任何人可以伤害到您,公主,好不好……

    孙成海和段随早就想着带我回建康了,所以孙成海至今也没有去信通知司马润,说我到平阳后的情形,他只想着等正式起行回建康后再告诉司马润,到时随便编个理由都好。

    “公主,这里有风,属下扶您回房歇息,好不好?”孙成海温柔而恭敬地在我耳边说着。

    “好……”我轻闭双目,点了点头,反正,这里没有桃花……

    回房之后,我又是静静躺在床上怔怔失神,我不知道还可以做些什么,想些什么。凤皇,你好不好?

    孙成海关了房门出去以后,依稀传来景儿懦懦的声音“孙大哥,那天,你怎么叫小姐公主?”

    “她是孙某心中的公主,永远的公主……”

    两日后的一天,景儿惊惶失措地推开段随与孙成海的房门,哭道:“不好了,小姐不见了……”

    段随正在帮孙成海换药,景儿推门看见之后当即大叫一声,红着脸掩面跑开了。

    孙成海却是再也不顾什么伤口,什么换药,立刻推开段随,追出去问道:“小姐怎么了?”段随也跟上前来,喊道:“景儿回来!”

    景儿一脸羞涩得低着头,两眼望着鞋面,浑身局促不安。孙成海满脸怒气地吼道:“你怎么照顾小姐的?小姐怎么会不见了?”

    段随拍了拍盛怒的孙成海后背,示意他少安毋躁,冷静应对。段随一改平日的玩世不恭,沉着道:“你怎么发现姐姐不见的?你最后一次见着姐姐是在什么时候?”

    景儿低着头,怯怯地说着:“就在刚才,奴婢把晌午的药端过去,敲了半天门也没听小姐吱声,奴婢以为小姐睡着了,于是就自己开了门进去,哪料床上根本没有人。奴婢猜小姐也许又是去后院槐树下坐着了,谁知跑过去一看,那里也没有。然后奴婢又跑到前堂去问了小二和掌柜,他们说一大早就看见一位极其清瘦虚弱的姑娘出去了。想是小姐喝了早上的药便走了,她除了自己房间和后院,哪都没去过,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……”说着说着,景儿便又失声哭了起来。

    孙成海听完,急忙转身返回屋里提了剑,段随拦住他道:“你干什么?”

    “我去找公主!”孙成海一把推开段随,目光凛冽得冷声道。

    “你身上有伤!”段随好声劝道,拍了拍他肩膀“我去。”

    “分头去找!”孙成海打掉段随的手,头也不回得急切跨着大步向外奔走。

    “姐姐不会去太守府!”段随对着孙成海的背影提醒到,果然见孙成海身子稍稍顿了下,便又匆匆疾步而去。

    我雇了辆马车,用了整整一上午的时间方才来到了这座平阳城郊的荒山。我坐在客栈的后院时听到有人说太守大人曾在这座山上遍植桃花,于是,我想来看一看,是不是他的心中,仍然会为我留下那么一块地方,在以后的日子里,偶尔地想起我?

    可是,为什么?为什么?这里根本没有桃花,到处光秃秃的一片。在桃花盛开的季节,这里根本没有桃花。他没有种过,或是他曾经真的种过,却最终又整片除了去?割舍一段记忆吗?他知道了我与苻晖、苻睿的纠缠不清,所以恼了我,气了我,不再想了我吗?

    不,凤皇,不是那样的,相信我好不好?相信我,我的心里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个人……

    但,又能怎样呢?与你结发的人不是我,你成亲了,娶的人却不是我。少年时的誓言依然那般清晰在耳,我们却已经物不是,人也非。凤皇,你可知我有多么想你?你可知我有多么爱你?

    我知道,也许你是有苦衷的,对不对?如果你真的有苦衷,我还能留在你身边吗?我是不是应该回建康去?是不是这样才对你最好?

    我该走了,我该走的,对不对?离开平阳,回建康去,回建康去……或者,如果我死了,是不是就不用再承受了?我不用去想你有多为难,你也不用去想我有多痛苦……果然,只有死了,才是最好……

    一个上午的颠簸再加上在荒山里的寻觅,我早已耗尽元气和体力,我扶上一棵枯死的荒木,眼皮越来越重,身子也越来越重,是要死了吗?如果真的就此死了,该有多好?凤皇,你以后会不会想起我?凤皇,再见了……

    “楚楚——楚楚——你在哪里楚楚——”

    谁?是谁?还有谁会这样叫我的名字?我不会再知道了,我眼皮一黑,身子一沉,倒了下去。

    片刻后,“楚楚,你醒醒,你睁开眼睛看看我,是我,我来了……”这声音,似是早已守望千年,那样的期盼、动容、温柔,却又难以置信,甚至声含哽咽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你是谁……”我被他用力摇晃着,缓缓睁开眼睛,却目光涣散迷离,根本看不清。

    “是我……我是……我是凤皇……我是你的凤皇……”

    “凤皇?”我无力地摇摇头,虚弱道:“不……你不是凤皇……凤皇不是我的了……他是……是别人的了……”

    他伸出手来擦去我的眼泪,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,泪水滴进我的后颈之中“是我不好,是我害你受苦,别再离开我了,我带你回去!”

    我的身子被他抱起,我感到这怀抱竟是那样的熟悉而温暖,他的气息也一如这怀抱一般,仿佛是在前世我便已熟识、记得。

    真的是凤皇吗?除了他,还有谁能带给我这样的感觉?

    “凤皇……真的是你吗……”我强撑着提起一口气问道。

    “是我……你别说话……我带你回家……”他抱着我脚步急促,心神慌张。